2005年1月29日-2月4日
翁红月看着地上打起来的六个大提包,两个大号黑色行李箱,一脸的满足。
整整一上午,她都在打包和整理衣物。
陈自力的遗物,她一件都不想留。
结婚照、他的四季衣服、鞋子、棉靴,甚至小到一个剃须刀片……所有在犄角旮旯里看到的有关陈自力的东西,她都专门收归到一个巨大的蛇皮袋中,蛇皮袋鼓涨得厉害,像是要被撑破了。
收拾这些东西让她出了一身汗。她决定等身上的汗一消,把蛇皮袋扔到镇外的废弃的沟渠,算是对陈自力的最后告别。
休息间隙,她想要不要给周锐打个电话,问问他几时回来。今天一早,两人分工明确,周锐坐车去市里买几天后离开这里的火车票,她留在家收拾行装。
周锐劝她不必非得葬礼过后马上走,但她却执意在葬礼第二天过后就离开。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着急,早一天或是迟一天,又有什么关系?甚至春节过后走也来得及。可内心就是涌起一股“非马上走不可”的冲动。她给周锐打个电话,可电话没有打通。
她拎起那个收整了陈自力遗物的蛇皮袋子,把袋子放到自行车后架上,捆扎牢固后,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。
东西太沉了,她不想骑车,只是推着走在镇子的主街上,蛇皮袋不时磨蹭着车轮,她也不去管,反正这个蛇皮袋本身到时也会被一并扔掉。日光正盛,她将车子推到阴凉处,慢慢走着。
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,她在推车路过一条条从主街两侧穿出来的胡同时这样想着,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告别。
四年前,陈自力迎娶她时,车子正是从这条主街开到家门口的。她还记得,那时的陈自力还没酗酒,她也真心喜欢着他,仅仅过去四年,一切都面目全非了。
她听到有人从背后叫他,回头看,她想起,这是那个常常在镇上收垃圾的老婆婆。每年放假前夕,老婆婆也总会去学校将学生一个学期的垃圾收走。翁红月驻足,问她干什么。她指了指蛇皮袋,翁红月才注意到袋子已经倾斜到了车的另一侧,蛇皮袋的一侧已经被磨得破了皮,陈自力的一只黑皮鞋的鞋尖呈俯冲状,就要撞破蛇皮袋子了。老婆婆帮翁红月扶正,又帮她把松掉的绳子捆扎起来。“你得这样捆,才能不会掉下来。”老婆婆一边解释一边亲自上手示范起来。
“这些东西本来也是要扔掉的,是我那男人的遗物,你要是不介意的话,就直接带走。”
老婆婆露出喜悦的脸庞,把刚刚捆扎牢固的绳子,变魔法似的瞬时就解了下来。她目送老婆婆半拖半提着蛇皮袋朝她相反的方向离开。现在车子没有了重负,她飞快地骑向前方。路上看到她的人,都向她投来奇怪的一瞥。再往前就是学校了,学校里她只和杨羽钟、余岚熟悉,现在杨羽钟死了,如今也只有和余岚正式告别了。她在学校门口打电话给余岚,问她是否方便出来见面。余岚说要等半个小时后才行。她不介意,进了路边的一家饮品店,买了一杯果汁坐下来等待。
“感觉你变了好多,整个人都很开朗。”余岚见到她时说。
她知道余岚向来不喜欢说客套话奉承别人,这样的话从余岚口中说出,那便是她的真实的感受。翁红月问她今天是不是骑自行车来上班,余岚点头。“今天天气难得这么好。不如我们骑自行车变边走边说?”她建议。
他们沿着通往市里的乡道骑行着,两人都用围巾裹住头。骑一会儿,她会时而转头侧向余岚。“我以前从来没觉得骑车还这么舒服。”一辆大卡车从旁驶过,翁红月对着余岚喊道。“以后可以经常出来骑车锻炼的。”“那恐怕也是在别的地方了。”她回。这时,一辆挂式卡车朝他们飞速驶来,她不确定余岚是否听清了她说的话,可余岚分明点头了。
骑得累了,她们从公路的一个岔道穿下去。前面那片树林,每年春季开学时,她们都会组织学生徒步旅行。
她们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。余岚停下车往前走,拉上翁红月的手,两人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树枝和小土堆,来到一个木桩前。余岚用包里随身携带的纸巾,垫在树桩上,然后让翁红月和她一起坐过来。翁红月仰着头,阳光透过悬在头顶的树将光芒打散,斑驳的影子在地上摇曳起来。“你在想什么,余岚?”余岚看着地上的影子,一直沉默着,翁红月问她。“没什么,只是在这树林中发发呆,就很惬意。”
“那我有话跟你说。”翁红月做好了准备,“我要走了,在这里我算是待够了。陈自力一死,我无亲无故,也不想回我妈那里去。幸好后来遇上了周锐,我觉得他是一个疼惜我的男人,所以我决定跟他一起走。以后她在哪里,我就在哪里。我们定的是后天的车票,等参加完羽钟的葬礼,我们就走。我以后会很想你的,我在这学校里就你和杨老师两个朋友,现在杨老师走了,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令我牵挂的人了。”她一口气把她想讲的话和盘托出,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^.^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余岚的脸色却突然变得思虑重重,好像她要离开的消息之于余岚,是十分重大的人生变故。“余岚,你没事吧?”翁红月拉着她的手,关切地询问道。余岚并不看向她,视线有意躲闪起来。“如果你走不了呢?”余岚突然说。“走不了?什么意思?”
“你是和周锐一起走?”
“是啊。”
“要是……要是周锐不和你走,你怎么办?”翁红月对余岚这古怪的假设感到好奇:她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?
“你为什么这么说?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呀。”翁红月回答。余岚的脸色更焦虑了,她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一样。“你到底怎么了,为什么这么说?”翁红月再次追问。这时,余岚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交到翁红月的手中,“这是他让我代为转交给你的。”
余岚口中的他是谁?自不必多问。她呆愣了,眼前的树木、草丛、阳光,吹起的寒风都变得恍惚起来……
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从树林中离开的,她是否在余岚面前强颜欢笑,故作镇定?她也不记得了。她只模糊地记得,她草草看了一眼信的内容,余岚一直希望她能冷静,她在树林间就骑上了车子。
她意识到手中还攥着那封信,在树林间的出口,她把信封随手一扬,信封落到堆放的干柴木堆里。她只记得,她的车横穿公路时,险些被侧面开来的大货车撞上。司机紧急鸣笛,她才躲过一劫——可为什么当时要躲过这一劫呢?回到家躺在床上时,她自问。
她隐约觉得自己接近睡眠的边界后,马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,她越来越觉得那封信像是周锐给她的恶作剧。他会在今晚的某个时间,悄悄推门进来,嘲笑她:被骗了吧?——这很像周锐的行事风格,不是吗?她扔掉那封信是对的,这说明,她对他很了解,不会轻易落入他设好的圈套。她越是这么想着,内心就越发慌乱。一直等到拂晓时分,她终于彻底放弃了“他今晚一定会回来”的固执念头。
她开始后悔扔掉那封信了。她发疯似地从床上跳起来,东翻西找,在一个柜子的顶部靠墙角落里找到一只手电筒,把她塞进背包中,如探险小队成员一样,在暗夜中骑着自行车朝树林的方向奔去。如果周锐不再出现,那这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,一路上,她都在祈祷信封还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。
一到那里,自行车直接被丢在地上。晨间的空气中,散发出湿重的潮气。木柴上也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。她在柴堆前还原自己昨天扔信时的动作,据此估算,信件可能掉在了哪个位置。她爬到木柴堆的上方,如同考古学家实地考察一样,在光束中探寻着木柴堆的每一寸空间。牛皮纸信封的一角被从压着的两根木头间撅了起来,她如获至宝,缓缓抽出来,信件经过了一晚上,拿在手里冷冰冰的。她撕开信封,掏出信纸,坐在了这脏兮兮的木柴堆上,把大号手电筒架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,决心仔细把信上的每个字都重读一遍。
红月:
原谅我以这样的形式和你再见。起笔写信之时,过去这些天来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,已经开始浮现在我的记忆中。之于镇上的习俗,我们两个是反叛者和挑衅者,但那更像是一种自我标榜,毕竟我们从未明目张胆的站在众人面前,宣称我们无视那些陈规陋俗和世人眼光。
我必须承认,这份感情之于我,更像是一个愉快的假期。既是假期,那就总该有结束的一天。我知道你已经对我越来越依赖,我认识到横亘在我们中的巨大鸿沟,你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和依靠,而我却并不想这么做。所以,我不得不坦诚告知,这并非一次临时起意的仓促告别,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。只有这样,才能让你认清当下的现实,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。
我其实应该早就把这件事情说清的,但我始终不愿当你面说出来,这令我说不出口。我不能说是你的热情在压迫着我,是我自己太懦弱了。
周锐亲笔
她将信来来回回看了多遍,确保没有什么漏看的内容。抬起头时,天光已微明,她顺手关掉手电。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连续的炮响声,那是来自镇子的方向。什么人会在一大早就放炮呢?炮声急促、剧烈,像是有多个人一起在点,呈此起彼伏之势。啊!今天已经是杨老师要下葬的日子了。
她猛然清醒过来。她从木柴堆上慢慢下来,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。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顿时充满她的全身身下。她想她的眼睛,因为缺少睡眠和哭泣的原因,此时一定通红肿胀,她要回家清洗一下,如果还有时间的话,她会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儿,稍晚些再去参加杨羽钟的葬礼。在睡着前,她还要想很多事情,绝不能让“周锐”两个字出现在她的念头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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